经历了多次否认与沉默后，乌克兰军队总参谋部3月16日证实，乌克兰军队已经从此前占领的俄罗斯库尔斯克州边境重镇苏贾撤出。这意味着，从2024年8月开始的乌军突袭库尔斯克战役，最后一个重要定居点的争夺已经结束。
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将战事的变化称为“任务已经完成，行动即将结束”。乌军还否认了库尔斯克有乌军被围的说法。根据乌军总参谋部最新发布的战事地图，乌军目前仍控制苏贾西南部分定居点，形成两处距离边境约5公里的“突出部”，试图遏制俄军越境进入乌克兰苏梅州，开辟新的战场。
俄方则宣称，有一部分乌军仍被困在苏贾战线。2014年顿巴斯战争进入停火谈判前，俄罗斯总统普京曾向时任乌克兰总统波罗申科提出让被分离武装包围的乌军“荣誉撤退”的建议。如今，俄方再次提出，如果乌军放下武器投降，库尔斯克被围乌军将得到“体面待遇”，似乎希望重演历史。
“库尔斯克战事可能在一两周之内结束。”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学术主任安德烈·科尔图诺夫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普京此时全面收复库尔斯克，是为了确保这片土地不会成为谈判中的筹码，也是认为现在应当展示一下俄军在战场上取得进展的能力。
至于俄军是否会进攻苏梅，科尔图诺夫表示，这取决于乌军是否能进行有效抵抗。如果推进顺利，俄军可能会控制苏梅边境部分地区，以形成避免乌军攻击俄罗斯本土的“缓冲区”。对此，泽连斯基称乌军将采取反制措施。
3月16日，泽连斯基任命仅有少将军衔的安德烈·纳托夫出任乌军总参谋长。刚刚任职一年的前总参谋长巴希列维奇中将则调任国防部监察长，专门解决“加强军队纪律”的问题。乌克兰媒体指出，逃兵现象愈演愈烈，已经成为近期战斗中乌军一线部队面临的一大挑战。
库尔斯克-苏梅战事迅速变化的同时，美俄就停火条件的谈判也实现较大进展。3月16日晚，美国总统特朗普表示，他计划在18日与俄罗斯总统普京通话。目前，俄方对此暂无回应。仅仅几天前，特朗普的特使维特科夫前往莫斯科，与普京面对面会谈。
科尔图诺夫指出，这意味着美俄双方在停火问题上的分歧较小。如果美俄立场分歧较大，会由高级官员进行多轮穿梭外交，再走到领导人通话这一步。而现在，特朗普似乎认为普京的要求总体上比较可行，只是细节需要协商，因此可以通过直接通话敲定协议。
科尔图诺夫曾任俄罗斯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副所长、国家杜马国际关系委员会顾问，2011年被时任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任命为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总干事，至2023年卸任。2022年以来，科尔图诺夫是美俄“二轨对话”的重要参与者之一。
近日，科尔图诺夫就库尔斯克战事及美俄谈判进展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专访。他透露，谈判各方提出的条件都具有灵活性，其中普京最看重的条件是乌克兰的“非军事化”，而特朗普则希望保持乌克兰为一个“亲西方”的国家。双方的分歧并非不能解决。
特朗普、普京。图/视觉中国灵活性与刚性的平衡
《中国新闻周刊》：有报道称，特朗普和普京即将通话。他们在当前的临时停火问题上有什么明显的分歧吗？普京和佩斯科夫、乌沙科夫等俄方官员最近提出了很多俄方的条件，但俄方真正的主要条件是什么？
科尔图诺夫：特朗普和普京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特朗普希望快速达成某种协议。他不关心细节，也不关心后续，他关心的是“实现停火”这个重大成就，表明他可以完成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对普京来说，这是不够的。他希望谈论欧洲安全秩序、美俄关系这些长期性问题。为了实现更长期的目标，他觉得俄罗斯还可以“等”，因为战场形势正朝着有利于俄罗斯的方向发展，时间会站在他的一边。
至于普京的最主要的条件，我认为是他不想看到任何来自乌克兰领土的对俄罗斯的潜在威胁。这就是为什么他强烈反对乌克兰加入北约，以及他为何坚持乌克兰“非军事化”的立场，认为乌克兰的军事力量必须受到限制。
《中国新闻周刊》：听起来，这和他过去三年来表达的立场是一致的。这个条件没有任何变化吗？
科尔图诺夫：我们无法确知美俄谈判中是否存在一定的弹性，但你可以想象对这个条件的具体解释。比如，乌克兰的“非军事化”到底是什么意思，包括哪些限制，又不包括哪些限制？这并不是非黑即白的立场，有一定的讨论空间。
其他条件也有一些“灰色地带”。比如领土问题，乌克兰不承认被占领土属于俄罗斯，俄罗斯主张已经吞并的四个州都是俄罗斯领土。但事实上，这里存在乌克兰控制一部分、俄罗斯控制另一部分的情况。对双方来说，能控制目前已经得到的部分，就已经差不多了。
任何谈判，只要不是“无条件投降”，谈判各方都会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灵活性，以达成妥协。谈判的最终结果，就是各方灵活性与刚性的平衡。
《中国新闻周刊》：美国华盛顿凯南研究所创始主任斯塔尔此前接受我们采访时提出了一个观点，认为普京会在面对他认为的胜利时“过度自信”。如果普京认为俄罗斯存在战场优势，他还能保持和特朗普谈判的灵活性吗？
科尔图诺夫：首先，有很多理由促使普京和特朗普达成某种协议。第一，这场冲突应当结束，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冲突的代价在过去的每个月里都变得越来越高。第二，目前的交易与更大的美俄关系的前景相关。特朗普对重建美俄关系感兴趣。对普京来说，这不仅是俄乌的胜负问题，而且关系到俄罗斯和整个西方关系的未来。
不过，有很多理由达成协议，并不意味着俄方会不惜一切代价达成协议。普京希望从强势立场而非弱势地位出发，去和美国进行谈判。
但是，莫斯科也会考虑到特朗普善变的风险。如果特朗普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可能会以非常冲动、情绪化和不可预测的方式做出反应。按照美国财政部长最近的说法，美国对俄制裁可以分为十个等级，拜登大约只做到三级，但如果俄罗斯一再强势拒绝特朗普的提议，特朗普可能做到五级、六级乃至更高。
当然，这只是美方发出的一种信号。特朗普方面的意思是：“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我‘驯化’了固执的、不想停火的乌克兰人，现在轮到莫斯科了。我不想给你太大的压力，但如果需要进行最大施压，我也是会这么做的。”
俄方的应对方式非常谨慎，明确感谢特朗普的努力，同意特朗普提出的整体方案，尊重而非拒绝美国的提议，但指出其中有不少细节需要澄清，需要就具体内容进行谈判。
当地时间3月15日，俄军阿赫马特特种部队士兵在重新夺回的库尔斯克地区苏贾镇巡逻。图/视觉中国特朗普想要一个“亲西方”的乌克兰
《中国新闻周刊》：谈判过程中，俄方会提出特朗普完全不能接受的条件吗？对于领土问题、乌克兰不加入北约的问题，特朗普可能不会纠缠。但特朗普有没有自己的底线？
科尔图诺夫：从我和一些与特朗普关系密切的人打交道的情况来看，特朗普的主要目标是保持乌克兰作为一个独立的、西方化的主权国家。
乌克兰是否加入北约，对特朗普而言并不重要；但他认为，乌克兰不应该变成一个亲俄罗斯的国家，不应该被纳入俄罗斯的安全空间。此外，特朗普要保持美国在乌克兰的存在，因为他想要获取乌克兰的经济利益，特别是矿产资源。
问题是，普京能否接受这一点？俄罗斯能否接受乌克兰依然是一个“亲西方”的国家，且美国在其中具有重要的影响力，甚至通过继续向乌克兰出售武器保持军事影响力？这是目前悬而未决的问题。关键是如何让美国在乌克兰的存在，不变成新一轮俄罗斯与西方在乌克兰的对抗。
此外，即使美俄领导人能在所有事情上达成一致，但他们达成的协议还需要以某种方式“转卖”给乌克兰人。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认为，乌克兰在谈判中是存在底线的。问题是，他所说的底线包括北约成员国资格，包括不能对乌克兰军队进行任何限制，也包括领土问题。这是一个非常激进的宣示立场。我们还不知道其真正的底线是什么。
《中国新闻周刊》：美乌联合声明抛弃了泽连斯基一直坚持的“先有安全保障，再有停火谈判”的立场。但随着谈判进展，美俄双方相互妥协达成的协议，又将和联合声明有所不同。对泽连斯基而言，这是对联合声明的背离，对乌克兰的再次“背叛”。他是会再次被迫接受，还是会阻止协议落地？
科尔图诺夫：泽连斯基可能会指出，美国又背叛了乌克兰，所以乌克兰要与欧洲加强合作，欧洲无论如何都会支持我们。不过，到那时，欧洲领导人是否会继续反对特朗普，还是一个问题。目前，关于欧洲战略自主的言论大多还是夸夸其谈，而不是具体落地的战略。
此外，美俄对于乌克兰的“阻挠”，并非没有方案。事实上，乌克兰提前举行总统选举，可能是长期和平协议谈判的前提条件之一。当停火开始了，战斗冻结了，乌克兰将没有理由不举行选举。特朗普很可能会呼吁这一点，然后不论是谁赢得选举，乌克兰新“战后”政府都会以一种更灵活的姿态与美国合作。
我们已经看到了特朗普的行事方式。一旦美俄达成协议，特朗普将试图把条款强加给乌克兰领导层。在他看来，乌克兰如此依赖美国，他们别无选择，他们不是交易参与者，只是交易的接受者。
库尔斯克的进展不是“巧合”
《中国新闻周刊》：在美俄谈判取得进展的同时，俄乌双方的信息均显示，乌军已经从库尔斯克边境重镇苏贾撤退。俄军对苏贾发起总攻的时间，与特朗普推动俄乌和平进程的节奏相呼应，这是一种巧合吗？
科尔图诺夫：如果这是巧合，那就是一个对俄罗斯而言非常幸运的巧合。俄罗斯方面的立场一直是，不认为库尔斯克的乌克兰占领区是一个可以用来在谈判中交易的筹码。我认为，普京此时全面收复库尔斯克，就是为了确保这片土地不会成为谈判中的筹码，也是认为现在应当展示一下俄军在战场上取得进展的能力。此外，库尔斯克之战已经半年多了。在俄罗斯，许多人都对俄军迟迟没有收复失地感到不耐烦。
《中国新闻周刊》：普京在视察库尔斯克前线时称，俄军需要在库尔斯克边境附近建立一个“安全区”。这是否意味着俄军的目标不止于收复库尔斯克，还要控制乌克兰苏梅州的一部分？
科尔图诺夫：一些俄罗斯军队已经越过边境进入苏梅。我们不知道这是一个战略计划还是仅仅是一些战术行动，但如果俄军继续推进，我不会对此感到惊讶。事实上，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乌克兰军队是否能在边境上进行有效的抵抗。如果俄军有机会，他们会试图控制一些边境地区。
俄方提出“安全区”的逻辑是：如果乌克兰继续以俄罗斯作为打击目标，攻击边境附近的俄罗斯目标，那么就需要一个缓冲区来防止这种打击。不过，我认为，缓冲区本身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如果乌军愿意，他们可以使用远程导弹从更后方的地方发起攻击。
因此，相较于安全区建议本身，更重要的是一种态度，即：应当有某种协议，确保停火协议一旦达成就不会被违反。这是一个主要问题，因为在谁来监督停火、如何监督停火的问题上，2014年到2022年期间的“明斯克协议时期”并没有积累什么积极的经验。停火经常被打破，双方都指责是对方的问题。
《中国新闻周刊》：你提到了一个关键问题，就是如果30天临时停火真的开始，各方能接受的停火监督方案是什么？欧安组织前秘书长格雷明格此前接受我们采访时表示，欧安组织可能仍是唯一能发挥作用的机构。你如何看待这种观点？
科尔图诺夫：2014年到2022年，欧安组织是顿巴斯地区唯一的停火监督机构，大约有七八百名观察员，覆盖400公里长的战线。但现在，停火线不是400公里了，需要监督的停火线长度取决于你如何计算，如果算上俄罗斯、白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全部边界，可能超过2000公里。很明显我们需要大量的人手，这远远超出了欧安组织的能力。
此外，在欧安组织监督停火的8年里，冲突双方都指责欧安组织的停火监督为对方创造了便利。这可能不是真实的指控，但双方的看法就是如此。所以我们需要更有效的、明确的授权。我的建议是，由联合国维和部队来执行监督，欧安组织提供协助，分享其过去的经验。
这将是一项庞大的工程，首先需要联合国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之间协商一致，由安理会通过决议授权维和部队进驻。然后需要划定具体的停火监督范围，对成千上万人进行维和训练，再进行部署。这可能是一个分阶段进行的工作，每个具体细节都很复杂，比如，俄罗斯很可能拒绝一些特定国家的部队参与维和。
顺便说一句，不少分析人士都在用朝韩非军事区类比俄乌停火监督。问题在于，朝韩非军事区的长度只有200公里。而且，就是监督这短短的200公里，双方还时不时会发生局势升级的情况。所以，停火监督并不容易。
“一切的前提是停战”
《中国新闻周刊》：你提到普京希望就俄罗斯和西方的关系、就欧洲的安全秩序，达成更长期的协议。北约秘书长吕特最近也表示，战后将逐渐恢复和俄方的接触。那么，停火开始之后，俄乌问题会走向冻结冲突，还是有可能促使俄罗斯和西方达成一些更长期的战后安排？
科尔图诺夫：这将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会从一些非常小的、渐进式的重建互信的过程开始。人道主义合作、边境经济活动，以及冲突地区的战后重建，可能是各方重新开始合作的领域。治愈战争创伤将需要几代人的时间，但生活总在继续。
至于欧洲安全秩序，我知道一些欧美人士认为，北约保持了欧洲局势的某种稳定。但是，北约的未来取决于其战略野心。任何组织都有其局限性，一旦组织的野心超越了其自身的限制，它就会变得缺乏稳定性，为地区局势带来风险。北约已经太大了，土耳其是北约成员国，冰岛也是北约成员国，它们有完全不同的优先事项。北约已经很难协调成员国间的立场。
所以，我认为，北约应当展现更多的稳定性和实用主义，北约不能取代联合国，也不能取代欧洲的其他安全组织。或许西方需要考虑一些替代性的安全机制。
这也符合俄罗斯的利益。对俄罗斯来说，北约是否承诺不再东扩，并不具有多大的意义。即使特朗普做出这样的承诺，他也只剩下三年多的总统任期了。美国未来的领导人可能会有非常不同的观点。所以俄罗斯不能依赖于美国总统的立场，而是应当考虑如何为俄罗斯和西方之间的欧洲国家提供有效的安全机制，让它们免于对自身安全环境的恐惧。
这可能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战争已经停止。如果停战没有开始，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